第五十一回
走穷途孝女绝粮 得生路仙姑献稻
话说大盗连连叩头道:“只求夫人消了气恼,不记前仇,听凭再打多少,我也情愿。”妇人向偻罗道:“他既自己情愿,你们代我着实重打,若再虚应故事,定要狗命!”四个偻罗听了,那敢怠慢,登时上来两个,把大盗紧紧按住;那两个举起大板,打的皮开肉破,喊叫连声。打到二十,偻罗把手住了。妇人道:“这个强盛无情无义,如何就可轻放?给我再打二十!”大盗恸哭道:“求夫人饶恕,愚夫吃不起了!”妇人道:“既如此,为何一心只想讨妾?假如我要讨个男妾,日日把你冷淡,你可欢喜?你们作男子的:在贫贱时原也讲些伦常之道;一经转到富贵场中,就生出许多炎凉样子,把本来面目都忘了,不独疏亲慢友,种种骄傲,并将糟糠之情,也置度外,这真是强盗行为,已该碎尸万段!你还只想置妾,那里有个忠恕之道!我不打你别的,我只打你‘只知有己,不知有人’。把你打的骄傲全无,心里冒出一个‘忠恕’来,我才甘心!今日打过,嗣后我也不来管你。总而言之:你不讨妾则已,若要讨妾,必须替我先讨男妾,我才依哩。我这男妾。古人叫做‘面首’,面哩,取其貌美;首哩,取其发美。这个故典并非是我杜撰,自古就有了。”大盗道:“这点小事,夫人何必讲究考据。况此中很有风味,就是杜撰,亦有何妨。夫人要讨男妾,要置面首,无不遵命。就只这股骄傲,乃是我们绿林向来习气,久已立誓不能改的,还求见谅。”妇人道:“骄傲固是强盗习气,何妨把这恶习改了?”大盗道:“我们做强盗的,全要仗着骄傲欺人,若把这个习气改了,还算甚么强盗!这是至死不能改的。”妇人道:“我就把你打死,看你可改!”吩咐偻罗:“着实再打!”一连打了八十,大盗睡在地下,昏晕数次,口中只有呼吸之气,喘息多时,才苏醒过来。只见强打精神,垂泪说道:“求夫人快备后事,愚夫今要永别了。我死后别无遗言,惟嘱后世子孙,千万莫把绿林习气改了,那才算得孝子贤孙哩。”说罢,复又昏晕过去。
妇人见大盗命已垂危,不能再打,只得命人抬上牀去,不觉后悔道:“我只当多打几板,自然把旧性改了,那知他至死不变。据此看来:原来世间强盗这股骄傲习气,竟是牢不可破。早知如此,我又何必同这禽兽较量!”因吩咐偻罗道:“这三个女子才来未久,大约船只还在山下,即速将他们带去,交他父母领回;那个黑女在此无用,也命他们一同领去。连日所劫衣箱,也都发还,省得他日后睹物又生别的邪念。急速去罢!倘有错误,取头见我!”偻罗诺诺连声,即将四人引至山下。恰好多、林二人正在探望,一见甚喜。随后衣箱也都发来。众偻罗暗暗藏过一只,大声说道:“今日大王因你四个女子反吃大苦,少刻必来报仇。你们回去,快快开船。若再迟延,性命难保!”多、林二人连连答应,把衣箱匆匆搬上,一齐上了三板,竟向大船而来。
林之洋问知详细,口中惟有念佛。多九公看那黑女,甚觉眼熟,因问道:“请问女子尊姓?为何到此?”黑女垂泪道:“婢子姓黎,乳名红红,黑齿国人氏。父亲曾任少尉之职,久已去世。昨同叔父海外贩货,不幸在此遇盗。叔父与他争斗,寡不敌众,被他害了,把婢子掳上山去。今幸放归。但孑然一身,举目无亲,尚求格外垂怜!”多九公听了,这才晓得就是前年谈文的黑女。到了大船,搬了衣箱,随即开船。红红与众人见礼。吕氏问知详细,不免叹息劝慰一番。闺臣从舱内取出一把纸扇道:“去岁我从父亲衣囊内见了此扇,因书法甚佳,带在身边,上面落的名款也是‘红红’二字,不知何故?”多九公把当日谈文之话说了,众人这才明白。
闺臣道:“我们萍水相逢,莫非有缘!姊姊如此高才;妹子此番回去,要去观光,一切正好叨教。惟恐初次见面,各存客气,妹子意欲高攀,结为异姓姊妹,不知姊姊可肯俯就?”红红道:“婢子今在难中,况家世寒薄,得蒙不弃,另眼相看,已属非分;何敢冒昧仰攀,有玷高贵!”林之洋道:“甚的攀不攀的!俺甥女的父亲也做过探花,黎小姐的父亲也做过少尉,算来都是千金小姐。不如依俺甥女,大家拜了姊妹,倒好相称。”若花、婉如听了,也要结拜。于是序了年齿:红红居长,若花居次,闺臣第三,婉如第四,各自行礼;并与吕氏、多、林二人也都见礼。
只听众水手道:“船上米粮,都被劫的颗粒无存,如今饿的头晕眼花,那有气力还去拿篙弄柁!”多九公道:“林兄快把豆面取来,今日又要仗他度命了。”
林之洋道:“前日俺在小蓬莱还同甥女闲谈:自从得了此方,用过一次,后来总未用过。那知昨日还是满舱白米,今日倒要用他充饥。幸亏女大王将衣箱送还;若不送还,只怕还有甚么‘在陈之厄’哩!”随即取了钥匙前去开箱。谁知别的衣箱都安然无恙,就是红红两只衣箱也好好在舱,就只豆面这只箱子不知去向。
多九公道:“此必偻罗趁着忙乱之际,只当里面盛着值钱之物,隐藏过了。”林之洋这一吓非同小可,忙在各处寻找,那有踪影。只得来到外面同众人商议。又不敢回去买米;若要前进,又离淑士国甚远。商议多时,众水手情愿受饿,都不敢再向两面国去,只好前进;惟愿遇着客船,就好加价购买。一连断餐两日,并未遇着一船。正在惊慌,偏又转了迎面大风,真是雪上加霜。只得收口,把船停泊。众水手个个饿的两眼发黑,满船惟闻叹息之声。
闺臣同若花、红红、婉如饿的无可奈何,只得推窗闲望。忽见岸上走过一个道姑,手中提着一个花篮,满面焦黄,前来化缘。众水手道:“船上已两日不见米的金面,我们还想上去化缘,你倒先来了。”那道姑听了,口中唱出几句歌儿。唱的是:
我是蓬莱百谷仙,与卿相聚不知年;
因怜谪贬来沧海,愿献“清肠”续旧缘。
闺臣听了,忽然想起去年在东口山遇见那个道姑,口里唱的倒像也是这个歌儿,不知“清肠”又是何物,何不问他一声。因携若花三人来至船头道:“仙姑请了:何不请上献茶,歇息谈谈,岂不是好?”道姑道:“小道要去观光,那有工夫闲谈,只求布施一斋足矣。”闺臣忖道:“他这‘观光’二字,岂非说着我么?”因说道:“请问仙姑:你们出家人为何也去观光?”道姑道:“女菩萨:你要晓得一经观光之后,也就算功行圆满,一天大事都完了。”闺臣不觉点头道:“原来这样。请问仙姑从何至此?”道姑道:“我从聚首山回首洞而来。”闺臣听了,猛然想起“聚首还须回首忆”之句,心中动了一动道:“仙姑此时何往?”道姑道:“我到飞升岛极乐洞去。”闺臣忖道:“难道‘观光’‘回首’之后,就有此等好处么?我再追进一句,看他怎说。”因问道:“请教仙姑:这‘极乐洞’虽在‘飞升岛’,若以地理而论,却在何地?”道姑道:“无非总在心地。”闺臣连连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,承仙姑指教了。但仙姑化斋,理应奉敬,奈船上已绝粮数日,尚求海涵!”
道姑道:“小道化缘,只论有缘无缘,却与别人不同:若逢无缘,即使彼处米谷如山,我也不化;如遇有缘,设或缺了米谷,我这篮内之稻,也可随缘乐助。”
若花笑道:“你这小小花篮,所盛之稻,可想而知。我们船上有三十余人,你那篮内何能布施许多?”道姑道:“我这花篮,据女菩萨看去虽觉甚微,但能大能小,与众不同。”红红道:“请问仙姑:大可盛得若干?”道姑道:“大可收尽天下百谷。”婉如道:“请教小呢?”道姑道:“小亦敷衍你们船上三月之粮。”
闺臣道:“仙姑花篮既有如此之妙,不知合船人可与仙姑有缘?”道姑道:“船上共有三十余人,安能个个有缘。”闺臣道:“我们四人可与仙姑有缘?”道姑道:“今日相逢,岂是无缘:不但有缘,而且都有宿缘;因有宿缘,所以来结良缘;因结良缘,不免又续旧缘,因续旧缘,以致普结众缘,结了众缘,然后才了尘缘。”说罢,将花篮掷上船头道:“可惜此稻所存无多,每人只能结得半半之缘。”婉如把稻取出,命水手将花篮送交道姑。道姑接了花篮,向闺臣道:“女菩萨千万保重!我们后会有期,暂且失陪。”说罢,去了。
婉如道:“三位姊姊请看:道姑给的这个大米,竟有一尺长,无如只得八个。”三人看了,正在诧异,适值多九公走来道: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闺臣告知详细。
多九公道:“此是‘清肠稻’。当日老夫曾在海外吃过一个,足足一年不饥。现在我们船上共计三十二人,今将此稻每个分作四段,恰恰可够一顿,大约可以数十日不饥了。”若花道:“怪不得那道姑说‘只能结得半半之缘’,原来按人分派,每人只能吃得四分之一,恰恰一半之半了。”多、林二人即将清肠稻拿到后面,每个切作四段,分在几锅煮了。大家吃了一顿,个个精神陡长,都念道姑救命之德。
次日开船。闺臣偶然问起红红当日赴试,可曾得中之话。红红不觉叹道:“若论愚姊学问,在本国虽不能列上等,也还不出中等;只因那些下等的都得前列,所以愚姊只好没分了。”若花道:“这是何意?难道考官不识真才么?”红红道:“如果不识真才,所谓‘无心之过’,倒也无甚要紧;无如总是关节夤缘,非为故旧,即因钱财,所取真才,不及一半。因此灰心,才同叔父来到海外,意欲借此消遣,不想倒受这番魔难。贤妹前日曾有观光之话,莫非天朝向来本有女科么?”
闺臣道:“天朝虽无女科,近来却有一个旷典。”于是就把太后颁诏各话,告诉一遍。红红道:“有此胜事,却是闺阁难逢际遇。但天朝考官向来可有夤缘之弊?”
闺臣道:“我们天朝乃万邦之首,所有考官,莫不清操廉洁。况国家不惜帑费,立此大典,原为拔取真才、为国求贤而设,若夤缘一个,即不免屈一真才,若果如此,后世子孙,岂能兴旺?所以历来从无夤缘之事。姊姊如此抱负,何不同去一试,我们既已结拜,将来自然同其甘苦。设或都能中式,岂非一段奇遇?”红红道:“愚姊久已心灰,何必又做‘冯妇’。‘败兵之将,不敢言勇。’虽承贤妹美意,何敢生此妄想。倘蒙携带,倒可同至天朝瞻仰赡仰圣朝人物之盛;至于考试,竟可不必了。”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二回
谈春秋胸罗锦绣 讲礼制口吐珠玑
话说红红道:“如蒙贤妹携带,倒可借此瞻仰天朝人物之盛。至于考试,久已心灰,岂可再萌妄想。”若花道:“此事到了天朝,慢慢再议,看来也由不得姊姊不去。前日闻得亭亭姊姊一同赴试,不知可曾得中?”红红道:“他家一贫如洗;其父不过是个诸生,业已去世;既无钱财,又无势利,因此也在孙山之外。但他落第后,雄心不减,时刻痴心妄想,向日曾对我说:如果外邦开有女科,那怕千山万水,他也要去碰碰,若不中个才女,至死不服。如今天朝虽开女科,无如远隔重洋,何能前去?看来只好望洋而叹了。”闺臣道:“他家还有何人?近来可曾远出?”红红道:“他无弟兄,只有缁氏寡母在堂,现在课读几个女童,以舌耕度日,并未远出。”闺臣道:“他既有志赴试,将来路过黑齿,我们何不约他同行,岂不是件美事?”红红道:“贤妹约他固妙,但他恃着自己学问,目空一切,每每把人不放眼内。贤妹若去约他,他不晓得你学问深浅,惟恐玷辱,必不同往。据我愚见必须先去谈谈学问,使他心中敬服,然后再讲约他之话,自然一说就肯了。”闺臣道:“闻得亭亭姊姊学问渊博,妹子何敢班门弄斧,同他乱谈?倘被考倒,岂非自讨苦么?”若花道:“阿妹为何只长他人志气却灭自己威风?我倒是个‘初生犊儿不怕虎’:将来到彼,我就同你前去,难道我们两个还敌不住他一个么?”闺臣道:“姊姊有如此豪兴,妹子只得勉力奉陪。但必须告知舅舅,才可约他。”就把此话告诉林之洋。林之洋道:“俺闻你父亲常说‘君子成人之美’。甥女既要成全他的功名,这等美事,你们做了,自有好处,何消同俺商量。那个黑女,当日九公同他谈文,曾吃他大亏,将来你同寄女到彼,俺倒着实耽心哩。”若花道:“他又不曾生出三头六臂,无非也是一个肉人,怕他怎的!”林之洋道:“他那伶牙俐齿,若谈起文来,比那三头六臂还觉利害,九公至今说起还是头疼,你说他是肉人,只怕还是一张铁嘴哩。若遇顺风,不过早晚就到。据俺主意:你们快把典故多记几个,省得临期被他难住,莫像九公倒像吃了麻黄只管出汗,那就被他看轻了。当日他们因谈反切,曾有‘问道于盲’的话;俺自从在歧舌国学会音韵,一心只想同人谈谈,偏不遇见知音。将来到彼,他如谈起此道,务必把俺举荐举荐。这两日大家吃了清肠稻,都不觉饿,索性到了黑齿再去买米,耽搁半日,趁着闲空,你们也好慢慢同他谈文。”
大家一路说着闲话,不知不觉,这日清晨到黑齿。把船收口。林之洋托多九公带了水手前去买米。闺臣意欲红红同去。红红道:“他的住处,林叔叔尽知,无须我去。我若同去约他,他纵勉强同来,究竟难免被他轻视。贤妹到彼,就以送还扇子为名,同他谈谈。他如同来则已,设或别有推脱,愚姊再去把这美意说了,才不被他看轻哩。”闺臣点头,带着扇子同了若花央林之洋领进城内。来到大街,闺臣同若花由左边街上走去,林之洋从右边走去。不多时,进了小巷,来到亭亭门首,只见上写“女学塾”三个大字。把门敲了两下,有个紫衣女子把门开了。林之洋一看,认得是前年谈文黑女。闺臣从袖内取出扇子道:“姊姊请了:前岁敝处有位多老翁曾在尊斋带了一把扇子回去,今托我们带来奉还,不知可是尊处之物?”亭亭接过看了道:“此扇正是先父之物。二位姊姊若不嫌茅舍洼曲,何不请进就茶?”闺臣同若花一齐说道:“正要登堂奉拜。”于是一同进内,林之洋就在旁边小房坐下。亭亭把二人让进书馆,行礼序坐;有两个垂髫女童也上来行礼。彼此问了名姓。闺臣道:“妹子素日久仰姊姊人才,去岁路过贵邦,就要登堂求教;但愧知识短浅,诚恐贻笑大方,所以不敢冒昧进谒。今得幸遇,真是名下无虚。”亭亭道:“妹子浪得虚名,何足挂齿!前岁多老翁到此,曾有一位唐大贤同来,可是姊姊一家?”闺臣道:“那是家父。”亭亭听了,不觉立起,又向闺臣拜一拜道:“原来唐大贤就是令尊。姊姊素本家学,自然也是名重一时了。前岁虽承令尊种种指教,第恨匆匆而去,妹子尚有未及请教之处,至今犹觉耿耿。可惜当今之世,除了令尊大贤,再无他人可谈了。”
闺臣道:“姊姊有何见教,何不道其大概呢?”亭亭道:“妹子因《春秋》一事,闻得前人议论,都说孔子每于日月、名称、爵号之类,暗寓褒贬,不知此话可确?意欲请教令尊,不意匆促而别,竟未一谈,这是妹子无福。”闺臣刚要开言,若花接着说道:“《春秋》褒贬之义。前人议论纷纭。据妹子细绎经旨,以管窥之见。择其要者而论,其义似乎有三,第一,明分义;其次,正名实;第三,着几微。其它书法不一而足,大约莫此为要了。”亭亭道:“请教姊姊:何谓明分义?”
若花道:“如《春秋》书月而曰‘王正月’,所以书‘王’者,明正朔之所自出,即所以序君臣之义。至于书‘陈黄’、‘卫絷’者,所以明兄弟之情;书‘晋申生’、‘许止’者,所以明父子之恩。他如‘曹羁’、‘郑忽’之书,盖明长幼之序;‘成风’、‘仲子’之书,盖明嫡庶之别:诸如此类,岂非明分义么?”亭亭道:“请教正名实呢?”若花道:“如《传》称隐为‘摄’,而圣人书之曰‘公’;《传》称许止不尝药,而圣人书之曰‘弒’;卓之立未逾年,而圣人正其名曰‘君’;夷臯之弒既归狱于赵穿,而圣人书之曰‘盾’:凡此之类,岂非正名实么?”亭亭道:“请教着几微呢?”若花道:“如‘公自京师,遂会诸侯伐秦’,盖明因会伐而如京师;‘天王狩于河阳、壬申、公朝于王所’,盖明因狩而后朝;‘公子结媵妇,遂及齐侯、宋公盟’,盖着公子结之专;‘公会齐侯、郑伯于中邱,翚帅师会齐人、郑人伐宋’,盖着公子翚之擅:似此之类,岂非着几微么?孟子云:‘孔子作《春秋》而乱臣贼子惧。’是时王纲解纽,篡夺相寻,孔子不得其位以行其权,于是因《鲁史》而作《春秋》,大约总不外乎诛乱臣、讨贼子、尊王贱霸之意。春秋之世,王室衰微,诸侯强盛,夫子所以始抑诸侯以尊王室;及至诸侯衰而楚强,夫子又抑楚而扶诸侯。所以扶诸侯者,就是尊王之意。盖圣人能与世推移,世变无穷,圣人之救其变亦无穷:其随时救世之心如此。或谓《春秋》一书,每于日月、名称、爵号,暗寓褒贬,妹子固不敢定其是否。但谓称人为贬,而人未必皆贬,微者亦称人;称爵为褒,而爵未必纯褒,讥者亦称爵。失地之君称名,而卫侯奔楚则不称名;未逾年之君称子,而郑伯伐许则不称子。诸如此类,不能枚举。要知《春秋》乃圣人因《鲁史》修成的,若以日月为褒眨,假如某事当书月,那《鲁史》但书其时,某事当书日,《鲁史》但书其月:圣人安能奔走列国访其日与月呢?若谓以名号为褒贬,假令某人在所褒,那旧史但着其名;某人在所贬,旧史但着其号:圣人又安能奔走四方访其名与号呢?《春秋》有达例,有特笔:即如旧史所载之日月则从其日月,名称则从其名称,以及盟则书盟,会则书会之类,皆本旧史,无所加损,此为达例;其或史之所无圣人笔之以示义,史之所有圣人削之以示戒者,此即特笔。如‘元年春正月’,此史之旧文;加‘王’者,是圣人之特笔。晋侯召王,事见先儒之传,而圣人书之曰‘狩于河阳’,所以存天下之防;宁殖出其君,名在诸侯之策,而圣人书之曰‘卫侯出奔’,所以示人君之戒;不但曰仲子,而曰‘惠公仲子’;不但曰成风,而曰‘僖公成风’;不曰陈黄,而曰‘陈侯之弟黄’;不曰卫絷,而曰‘卫侯之兄絷’;阳虎陪臣,书之曰‘盗’;吴楚僭号,书之曰‘子’;他如纠不书‘齐’,而小白书‘齐’;突不书‘郑’,而忽书‘郑’;立晋而书‘卫人’;立王子朝而书‘尹氏’:凡此之类,皆圣人特笔。故云:‘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,其义则某窃取之矣。’学者观《春秋》,必知孰为达例,孰为特笔,自能得其大义。总之:《春秋》一书,圣人光明正大。不过直书其事,善的恶的,莫不了然自见。至于救世之心,却是此书大旨。妹子妄论,不知是否?尚求指示。”
亭亭道:“姊姊所论,深得《春秋》之旨,妹子惟有拜服。还有一事,意欲请示,不知二位姊姊可肯赐教?”闺臣道:“姊姊请道其详。”亭亭道:“吾闻古《礼》自遭秦火,今所存的惟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,世人呼作‘三礼’。若以古《礼》而论,莫古于此。但汉、晋至今,历朝以来,莫不各撰礼制。还是各创新礼?还是都本旧典?至三礼诸家注疏,其中究以何人为善?何不赐教一二呢?”若花听罢,暗暗吐舌道:“怎么这个黑女忽然弄出这样大题目!三礼各家,业已足够一谈,他又加上历朝礼制,真是茫茫大海,令人从何讲起。只怕今日要出丑了。”
正在思忖,只见闺臣答道:“妹子闻得《宋书》《傅隆传》云:‘《礼》者三千之本,人伦之至道。故用之家国,君臣以之尊亲;用之婚冠,少长以之仁爱,夫妻以之义顺;用之乡人,友朋以之三益,宾主以之敬让。其《乐》之五声,《易》之八象,《诗》之《风》《雅》,《书》之《典》《诰》,《春秋》之劝惩,《孝经》之尊亲,莫不由此而后立。唐、虞之时,祭天之属为天礼,祭地之属为地礼,祭宗庙之属为人礼。故舜命伯夷典三礼,所以弥纶天地,经纬阴阳,纲纪万物,雕琢六情,莫不以此节之。’但《魏书》有云:‘三皇不同礼。’又云:‘时易则礼变。’故殷因于夏有所损益,商辛无道,雅章湮灭。周公救乱,宏制斯文,以吉礼敬鬼神,以凶礼哀邦国,以宾礼亲宾客,以军礼诛不虔,以嘉礼合姻好;谓之‘五礼’。及周昭王南征之后,礼失乐微,上行下效,故败检失身之人,必先废其礼:如昭公讳孟子之姓,庄公结割臂之盟,是婚姻之礼废了,那淫僻之乱莫不从此而生;齐侯悦妇以慢客,曹伯观胁以亵宾,是宾客之礼废了,那傲慢之情莫不从此而至;文公逆祀于五庙,昭公不戚于母丧,是丧祭之礼废了,那骨肉之恩莫不从此而薄;天子下堂,河阳召君,是朝聘之礼废了,那侵陵之渐莫不从此而起。孔子欲除时弊,故定礼正乐,以挽风化。及至战国,继周、孔之学,讲究礼法的惟孟子一人。嗣后秦始皇并吞六国,收其仪礼,尽归咸阳;惟采其尊君抑臣之仪,参以己意,以为时用,余礼尽废。汉高祖初平秦乱,未遑朝制,群臣饮酒争功,或拔剑击柱,高祖患之,叔孙通于是撰朝仪,胡广因之辑旧礼。汉末天下大乱,旧章殄灭。迨至三国,魏有王粲、卫觊共创朝仪,吴有丁孚拾遗汉事,蜀有孟光草建众典。晋初,荀觊以魏代前事撰为晋礼。宋何承天、傅亮同撰朝仪。齐何佟之、王俭共定新礼。至梁武帝乃命群儒裁成大典,以复周公五礼之旧。陈武帝即位,礼制虽本前梁,仍命江德藻、沈洙等随时酌斟弃取,以便时宜。迨至前隋,高祖命辛彦之、牛宏等采梁旧仪,以为五礼。自西汉之初以至于今,历代损益不同,莫不参之旧典,并非古礼不存,不过取其应时之变。所以《宋书.礼志》有云:‘任己而不师古,秦氏以之致亡;师古而不适用,王莽所以身灭。’至注《礼》各家:汉有南郡太守马融、安南太守刘熙、大司农郑玄、左中郎将蔡邕、侍中阮谌;魏有秘书监孙炎、卫将军王肃、太尉蒋济、侍中郑小同;蜀有丞相蒋琬,吴有齐王傅射慈;晋有太尉庚亮、太保卫瓘、侍中刘逵、司空贺循、给事中袁准、益寿令吴商、散骑常侍干宝、庐陵太守孔伦、征南将军杜预、散骑常侍葛洪、太常博士环济、咨议参军曹耽、散骑常侍虞喜、司空中郎卢谌、安北将军范汪、司空长史陈邵、开府仪同三司蔡谟;宋有光禄大夫傅隆。太尉参军任预、中散大夫徐爱、抚军司马费沉、中散大夫徐广、大中大夫裴松之、员外常侍庚蔚之、豫章郡丞雷肃之、咨议参军蔡超宗、御史中丞何承天;齐有太尉王俭、光禄大夫王逸、步兵校尉刘瓛、给事中楼幼瑜、散骑郎司马瓛、御史中丞荀万秋、东平太守田僧绍、征士沈麟士;梁有护军将军周舍、五经博士贺玚、散骑侍郎皇侃、通直郎裴子野、尚书左丞何佟之;陈有国子祭酒谢峤、尚书左丞沈洙、散骑常侍沈文阿、戎昭将军沈不害、散骑侍郎王元规;北魏有内典校书刘献之;北齐有国子博士李铉;北周有露门博士熊安生;隋有散骑常侍房晖远、礼部尚书辛彦之。他们所注之书,或所见不同,各有采取;或师资相传,共枝别干。内中也有注意典制,不讲义理的;也有注意义理,不讲典制的。据妹子看来;典制本从义理而生,义理也从典制而见,原是互相表里。他们各执一说,未免所见皆偏。近来盛行之书,只得三家;其一,大司农郑康成;其二,露门博士熊安生:其三,散骑侍郎皇侃。但熊氏每每违背本经,多引外义,犹往南而北行,马虽疾而越去越远;皇氏虽章句详正,惟稍涉冗繁,又既遵郑氏,而又时乖郑义,此是水落不归本,狐死不首邱;这是二家之弊。惟郑注包举宏富,考证精详,数百年来,议《礼》者钻研不尽,自古注《礼》善本,大约莫此为最。妹子冒昧妄谈,尚求指教。”
亭亭听了,不觉连连点头道:“如此议论,才见读书人自有卓见,真是家学渊源,妹子甘拜下风。”亲自倒了两杯茶,奉了上来。二人茶罢,闺臣暗暗忖道:“他的学问,若以随常经书难他,恐不中用。好在他远居外邦,我们天朝历朝史鉴,或者未必留神;即使略略晓得,其中年岁亦甚纷杂。何不就将史鉴考他一考?”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三回
论前朝数语分南北 书旧史挥毫贯古今
话说唐闺臣知亭亭学问非凡,若谈经书,未免徒费唇舌,因他远居外邦,或于天朝史鉴未必留神,意欲以此同他谈谈,看他怎样,因说道:“请教姊姊:贵邦历朝史鉴,自然也与敝处相仿。可惜尊处简策流传不广,我们竟难一见。姊姊博览广读,敝乡历朝史书,该都看过;即如盘古至今,年岁多少,前人议论不一,想高明自有卓见了?”亭亭道:“妹子记得天朝开辟之初,自盘古氏以及天皇、地皇、人皇至伏羲氏,其中年岁,前人虽有二百余万年之说,但无可考,《春秋元命苞》言:‘自开辟至春秋获麟之岁,凡二百二十六万六千年’,而张揖《广雅》以三皇、疏仡之类,分为十纪,共二百七十六万岁,与《元命苞》所载参差至五十万年之多。妹子历稽各书,竟难定其是否。至年岁可考,惟伏羲以后,按孔安国《尚节序》,以伏羲、神农、轩辕为三皇;班固《汉志》,以少昊、颛顼、帝喾、帝尧、帝舜为五帝。三皇共计一千八百八十年,五帝共计三百八十四年。其后夏、商至今,皆历历可考了。”若花道:“近日史书,都以天下、地支纪年,此例始于何时?至今共有若干年了?”亭亭道:“史书以干支纪年,始于帝尧。自帝尧甲辰即位,至今武太后甲申即位,共三千四十一年;若以伏羲至今而论,共五千一百五十三年了。”
闺臣忖道:“我们天朝南北朝,往往人都忽略,大约他也未必透彻,何不将此考他一考?”因说道:“请教姊姊,敝处向有六朝、五代、南北朝,不知贵处作何区别?”亭亭道:“妹子记得:当日吴孙权及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俱在金陵建都,人皆呼为六朝;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为时无几,人或称为五代。至南北朝之分,始于刘宋,终于隋初。宋、齐、梁、陈在金陵建都,所以有南朝之称;元魏、高齐、宇文周在中原建都,所以有北朝之称。那时天下半归南朝,半归北朝,彼此各据一方,不相统属。以南朝始末而论,宋得晋朝天下,共传五主,被齐所篡;齐传七主,被梁所篡;梁传四主,被陈所篡;陈传五主,被隋所篡。南朝共计一百六十八年。以北朝始末而论,魏在东晋时,虽已称王,幅员尚狭,及至晋末宋初,魏才奄有中原,谓之大魏,传了一百四十九年,到了第十三代皇帝,因臣子高欢起兵作乱,魏君弃了本国,逃至关西大都督宇文泰处,就在关西为帝,人都叫作西魏;传了三帝,计二十二年,被宇文泰之子宇文觉篡位,改为周朝。那高欢逐了魏君,又立魏国宗室为帝,人都叫作东魏;在位十七年,被高欢之子高洋篡位,改为北齐。那时北朝分而为二,一为北齐,一为周朝,北齐传了五主,计二十八年,被周所灭;周传五主,前后共二十六年,被臣子大司马杨坚篡位,改国号为隋。随即灭了陈国,天下才得一统。此是南北朝大概情形。妹子道听途说,不知是否?尚求指示。”
若花道:“刚才阿姊言夏、商至今历历可考,其年号、名姓也还记得大概么。”
闺臣忖道:“怎么若花姊姊忽然问他这个,未免苦人所难了。”只听亭亭道:“妹子虽略略记得,但一时口说,恐有讹错,意欲写出呈教,二位姊姊以为何如?”
若花点头道:“如此更妙。”亭亭正在磨墨濡毫,忽见红红、婉如从外面走来。
大家见礼让坐。亭亭问了婉如姓氏,又向红红道:“姊姊才到海外,为何忽又回来?”红红见问,触动叔叔被害之苦,不觉泪流满面,就把途中遇盗,后来同闺臣相聚的话,哽哽咽咽,告诉一遍。亭亭听了,甚为嗟叹。众人把红红解劝一番,这才止泪,亭亭铺下笺纸,手不停毫,草草写去。四人谈了多时,亭亭写完,大家略略看了一遍,莫不赞其记性之好。闺臣道:“这是若花姊姊故意弄这难题目;那知姊姊不假思索,竟把前朝年号以及事迹,一挥而就。若非一部全史了然于中,何能如此。妹子惟有拜倒辕门了。”亭亭道:“妹子不过仗着小聪明,记得几个年号,算得甚么!姊姊何必如此过奖!”
红红道:“姊姊:你可晓得他们三位来意么?”亭亭道:“这事无头无脑,妹子何能得知。”红红就把途中结拜,今日来约赴试的话说了。亭亭这才明白,因忖一忖道:“虽承诸位姊姊美意;妹子上有寡母,年已六旬,何能抛撇远去?我向日虽有此志,原想邻邦开有女科,或者再为冯妇之举;今天朝远隔天涯,若去赴试,岂不违了圣人‘远游’之戒么?”闺臣道:“姊姊并无弟兄,何不请伯母同去,岂不更觉放心?”亭亭叹道:“妹子也曾想到同去,庶可放心;奈天朝举目无亲,兼且寒家素本淡泊,当日祖父出仕,虽置薄田数亩,此时要卖,不足千金,何能敷衍长途盘费及天朝衣食之用?而且一经卖了,日后回来,又将何以为生?只好把这妄想歇了。”闺臣道:“只要伯母肯去,其余都好商量。至长途路费,此时同去,乃妹子母舅之船,无须破费一文。若虑到彼衣食,寒家虽然不甚充足,尚有良田数顷,兼且闲房尽可居住。况姊姊只得二人,所用无几,到了敝处,一切用度,俱在妹子身上,姊姊只管放心!此地田产也不消变卖,就托亲戚照应,将来倘归故乡,省得又须置买,如此办理,庶可两无牵挂。”亭亭道:“萍水相逢,就蒙姊姊如此慷慨,何以克当!容当禀请母命,定了行止,再去登舟奉谢。”红红道:“姊姊:你说你与闺臣妹妹萍水相逢,难道妹子又非萍水相逢么?现在我虽系孑然一身,若论本族,尚有可投之人,此时近在咫尺,无如闺臣妹妹一片热肠,纯是真诚,令人情不可却,竟难舍之而去。今姊姊承他美意,据妹子愚见:且去禀知师母,如果可行,好在姊姊别无牵挂,即可一同起身。”
不由分说,携了亭亭进内,把这情节告知缁氏。原来缁氏自幼饱读诗书,当日也曾赴过女试,学问虽佳,无奈轮他不上。后来生了亭亭,夫妻两个,加意课读,一心指望女儿中个才女,好替父母争气,谁知仍旧无用。丈夫因此而亡。缁氏每每提起,还是一腔闷气。今听此言,不觉技痒,如何不喜!当时来到外面,众人与缁氏行礼。缁氏向闺臣拜谢道:“小女深蒙厚爱,日后倘得寸进,莫非小姐成全。但老身年虽望六,志切观光,诚恐限于年岁,格于成例,不获叨逢其盛,尚望小姐俯念苦衷,设法斡旋,倘与盛典,老身得遂一生未了之愿,自当生生世世,永感不忘。”闺臣道:“伯母有此高兴,侄女敢不仰体。将来报名时,年岁虽可隐瞒,奈伯母鬓多白发,面有皱纹,何能遮掩?”缁氏道:“他们男子,往往嘴上有须,还能冒藉入考,何况我又无须,岂不省了拔须许多痕迹?若愁白发,我有上好乌须药;至面上皱纹,多擦两盒引见胰,再用几匣玉容粉,也能遮掩,这都是赶考的旧套。并且那些老童生,每每拄了拐杖还去小考,我又不用拐杖,岂不更觉藏拙?若非贪图赴试,这样迢迢远路,老身又何必前去?倘无门路可想,就是小女此行也只好中止了。”闺臣听了,为难半晌道;“将来伯母如赴县考,或赴郡考,还可弄些手脚敷衍进去,至于部试、殿试,法令森严,侄女何敢冒昧应承!”缁氏道:“老身闻得郡考中式,可得‘文学淑女’匾额。倘能如此,老身心愿已足,那里还去部试。”闺臣只得含糊答应:“俟到彼时,自当替伯母谋干此事。”
缁氏听了这句,这才应允同到岭南。亭亭命两个女童各自收拾回去,将房屋田产及一切什物都托亲戚照应。天已日暮,林之洋把行李雇人挑了,一齐上船。吕氏出来,彼此拜见。船上众人自从吃了清肠稻,腹中并不觉饿;闺臣姊妹只顾谈文,更把此事忘了,亭亭却足足饿了一日。幸亏多九公把米买来,当时收拾晚饭,给他母女吃了。闲话间,姊妹五个,复又结拜:序起年齿,仍是红红居长,亭亭居次,其余照旧。从此红红、亭亭同缁氏一舱居住,闺臣仍同若花、婉如作伴。一路顺风前进。转眼已交季夏。
这日,林之洋同闺臣众姊妹闲谈,偶然谈到考期。若花道:“请问阿父:此去岭南,再走几日就可到了?”林之洋笑道:“‘再走几日’?这句说的倒也容易!寄女真是好大口气!”红红道:“若据叔叔之旨,难道还须两三月才能到么?”
林之洋道:“两三月也还不够。”婉如听了,不觉鼻中哼了一声道:“若是两三月不够,自然还须一年半载了?”林之洋道:“一年也过多,半载倒是不能少的。俺们从小蓬莱回来,才走两月,你们倒想到了?俺细细核算,若遇顺风,朝前走去,原不过两三月程途,奈前面有座门户山横在海中,随你会走,也须百日方能绕过,连走带绕,总得半年。这是顺风方能这样,若遇顶风那就多了。俺们来来往往,总是这样。难道去年出来绕那门户山,你们就忘了?”闺臣道:“彼时甥女思亲之心甚切,并未留神,今日提起,却隐隐记得。既如此,必须明春方到,我们考试岂不误了?”林之洋道:“俺闻恩诏准你们补考,明年四月殿试,你们春天赶到,怕他怎么!”亭亭道:“侄女刚才细看条例,今年八月县考,十月郡考,明年三月就要部试。若补县考、郡考,必须赶在部试之前;若过部试,何能有济?据叔叔所说,岂非全无指望么?”林之洋道:“原来考试有这些花样,俺怎得知。如今只好无日无夜朝前赶去,倘改考期,那就好了!”闺臣听了,闷闷不乐,每日在船惟有唉声叹气。
吕氏恐甥女焦愁成病,埋怨丈夫不该说出实情。这日,夫妻两个前来再三安慰。吕氏道:“此去虽然遥远,安知不遇极大顺风,一日可行数日路程。甥女莫要焦心,你如此孝心,上天自然保护,岂有寻亲之人,菩萨反不教你考试!”闺臣道:“甥女去岁起身时,原将考试置之度外,若图考试,岂肯远出?但前日费尽唇舌,才把红红、亭亭两位姊姊劝来,他们千山万水,不辞劳顿,原为的考试,那知忽然遇此扫兴之事。甥女一经想起,就觉发闷。”林之洋道:“海面路程,那有定准,若遇大顺风,一日三千也走,五千也走。俺听你父亲说过:数年前有个才子,名叫王勃,因去省亲,由水路扬帆,道出锺陵,忽然得了一阵神风,一日一夜也不知走出若干路程;赶到彼处,适值重阳,都督大宴滕王阁,王勃做了一篇《滕王阁序》,登时海外轰传,谁人不知,安知俺们就不遇着神风?如果才女榜上有你姊妹之分,莫讲这点路程,就再加两倍也是不怕。”林之洋夫妻明知不能赶上考期,惟恐闺臣发愁,只好假意安慰。
这时顺风甚大,只听众水手道:“今日这风,只朝上刮,不朝下刮,却也少见。”林之洋走出问道:“为甚这样?”众水手道:“你看这船被风吹的就如驾云一般,比乌骓快马还急。虽然恁快,你再看水面却无波浪,岂非只朝上刮、不朝下刮么?这样神风,可惜前面这座门户山拦住去路,任他只朝上刮,至快也须明春方到岭南哩。”
又走几时,来到山脚下。林之洋闷坐无聊,走到柁楼。正在发闷,忽听多九公大笑道:“林兄来的恰好,老夫正要奉请,有话谈谈。请教:迎面是何山名?”
林之洋道:“俺当日初次飘洋,曾闻九公说,这大岭叫门户山,怎么今日倒来问俺?”多九公道:“老夫并非故意要问,只因目下有件奇事。当年老夫初到海外,路过此处,曾问老年人:‘此山既名“门户”,为何横在海中,并无门户可通,令人转弯磨角,绕至数月之久,方才得过?’那老年人道:‘当日大禹开山,曾将此山开出一条水路,舟楫可通,后来就将此山叫作门户山。谁知年深日久,山中这条道路,忽生淤沙,从中塞住,以致船只不通,虽有“门户”之名,竟无可通之路。此事相沿已久,不知何时淤断。’刚才我因船中几位小姐都要赶到岭南赴试,不觉寻思道:‘如今道路尚远,何能赶得上,除非此山把淤冲开,也象当年舟楫可通;从此抄近穿过岭去,不但他们都可考试,就是我凤翾、小春两个甥女也可附骥同去。’正在胡思乱想,忽闻涛声如雷,因向对面一看,那淤断处竟自有路可通!”林之洋也不等说完,喜的连忙立起,看那山当中,果然波涛滚滚,竟不像当日淤断光景。正在观看,船已进了山口,就如快马一般,撺了进去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四回
通智慧白猿窃书 显奇能红女传信
话说林之洋见船只撺进山口,乐不可支,即至舱中把这话告知众人,莫不欢喜。次日出了山口。林之洋望着闺臣笑道:“前日俺说王勃亏了神风,成就他做了一篇《滕王阁序》;那知如今甥女要去赶考,山神却替你开路,原来风神、山神都喜凑趣,将来甥女中了才女,俺要满满敬他一杯了。”众姊妹听了,个个发笑。闺臣道:“此去道路尚远,能否赶上,也还未定。即或赶上,还恐甥女学问浅薄,未能入选。无论得中不得中,倘父亲竟不回家,将来还要舅舅带着甥女再走一遍哩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在小蓬莱既已允你,倘你父亲竟不回来,做舅舅的怎好骗你?自然再走一遍。”吕氏道:“据俺看来,你父亲业已成仙,就是不肯回来,你又何必千山万水去寻他。难道作神仙长年不老还不好么?”闺臣道:“长年不老,如何不好!但父亲把我母亲兄弟抛撇在家,甥女心里既觉不安,兼之父亲孤身在外,无人侍奉,甥女却在家中养尊处优,一经想起,更是坐立不宁,因此务要寻着才了甥女心愿哩。”
一路行来,不知不觉到了七月下旬,船抵岭南。大家收拾行李,多九公别去,林之洋同众人回家。恰好林氏因女儿一年无信,甚不放心,带了小峰、兰音回到娘家,这日正同江氏盼望,忽闻女儿同哥嫂回来,大家见面,真是悲喜交集。闺臣上前行礼,不免滴了几行眼泪,将父亲之信递给林氏,又把怎样寻找各话说了。
林氏不见丈夫回来,虽然伤心,喜得见了丈夫亲笔家书,书中又有不久见面之话,也就略略放心。
当时闺臣引着母亲见了缁氏,并领红红、亭亭前来拜见,把来意告知。林氏道:“难得二位侄女不弃,都肯与你携伴同来,若非有缘,何能如此。但既结拜,嗣后一同赴试,彼此都要相顾,总要始终和睦,莫因一言半语,就把素日情分冷淡,有始无终,那就不是了。”众人连连答应。闺臣见了兰音,再三拜谢。林氏道:“我自从女儿起身,一时想起,不免牵挂,时常多病;幸亏寄女替我煎汤熬药,日夜服侍,就如你在跟前一样,渐渐把牵挂之心减了几分,身体也就渐渐好些。如今县里虽未定有考期,我们必须早些回去同你叔叔商议,及早报名,省得补考费事。”闺臣道:“母亲此言甚是。”林之洋道:“甥女如报名,可将若花、婉如携带携带,倘中个才女回来,俺也快活。怎样报名,怎样赴试,这些花样,俺都不谙,只好都托甥女了。”闺臣道:“舅舅只管放心,此事都在甥女理料。但若花姊姊名姓、籍贯,可要更改?”林之洋道:“改他作甚!若把女儿国本籍写明,俺更欢喜。”林氏道:“这却为何?”林之洋道:“若花寄女本是好好的候补藩王,因被那些恶妇奸臣谋害,他才弃了本国;俺要替他出气,因此要把他的本籍写明。”林氏道:“写明本籍,何以就能替他出气?”林之洋道:“写明本籍,将来倘在天朝中了才女,一时传到女儿国,也教那些恶人晓得他的本领。他们原想害他,那知他在天朝倒轰轰烈烈,名登金榜,管教那些畜类羞也羞死了。”
闺臣道:“如此固妙。但恐一人,郡县不准,莫若红红、亭亭两位姊姊同兰音妹妹也用本籍,共有四人之多,谅郡县也不至批驳了。”婉如道:“如果批驳,再去更换也不为迟。”林之洋道:“俺们天朝开科,外邦都来赴试,还不好么?太后听了,还更喜哩。”当时多九公将甥女田凤翾、秦小春年貌开来,也托闺臣投递。
林氏带了儿女,别了哥嫂,同红红、缁氏母女坐了小船回家。唐小峰因见婉如所养白猿好玩,同婉如讨来,带回家内。史氏见侄女海外回来,问知详细,不胜之喜;并与缁氏诸人相见。
闺臣道:“叔叔今日莫非学中会文么?”史氏道:“你叔叔自从侄女起身后,本郡印太守有个女儿,名唤印巧文,意欲报名赴试,因学问浅薄,要请一位西宾。印太守向在学中打听你叔叔品学都好,请去课读。后来本处节度窦坡窦大人也将小姐窦耕烟拜从;本县祝忠得知,也将女儿祝题花跟着一同受业,并且本处还有几个乡宦女儿也来拜从看文。虽说女学生不消先生督率,但学生多了,今日这边走走,明日那边看看,竟无片刻之闲。今晨绝早出去,要下午方能回来。”闺臣道:“他们既在此地做官,大约均非本处人了,此时各处正当县考,为何还不回籍赴试?”史氏道:“他们都因离乡过远,若因县考赶回本籍,将来又须回来,未免种种不便,因此议定索性等冬初补考,一经郡考中式,即可就近去赴部试,倒是一举两便。并且他们因你叔叔今年五十大庆,都要过了九月祝寿后方肯回籍。”
闺臣道:“若果如此,我们倒可一聚了。”不多时,唐敏回来,见了侄女,看了家书,这才略觉放心。闺臣引着叔叔见了众人,告知来意。唐敏道:“我正愁侄女上京无人作伴,今得这些姊妹,我也放心。”
恰好这日良氏夫人带着廉亮、廉锦枫,骆红蕖也从海外来到唐家。林氏问起根由,良氏把前年唐敖拯救女儿,后来尹元替小峰作伐各话细细说了。林氏听了,无意中忽然得了一个如花似玉、文武全才的媳妇,欢喜非常。良氏把骆红蕖交代,因本族现有嫡派,意欲回到族中居住;无如唐闺臣与廉锦枫一见如故,彼此恋恋不舍,不肯分离。恰喜林氏早已买了邻舍一所房子,就同这边住宅开门通连一处,当时留下良氏母女,同缁氏母女都在新房居住。红红跟着缁氏,闺臣同红蕖、兰音住在楼上,小峰陪着廉亮在书房同居。分派已毕,大排筵宴,众姊妹陪缁氏、良氏坐了。闺臣道:“前在水仙村,闻伯母已于春天起身,为何此时才到?”良氏道:“一路顶风,业已难走,偏偏当中遇见一座甚么山,再也绕不过来。”廉锦枫道:“那山横在海中,名唤门户山,真实并无门户。我们因绕此山,足足耽搁半年,沿途风又不顺,若非近日得了顺风,只怕还得两月才能到哩。”林氏道:“表嫂既与尹家联姻,为何女婿并不同来?”良氏道:“尹家籍贯本是剑南,因红萸媳妇要去赴试,都回剑南去了。”当时唐敏开了众人年貌,骆红蕖改为洛姓,连唐闺臣、枝兰音、林婉如、阴若花、黎红薇、卢紫萱、廉锦枫,田凤翾、秦小春,共计十人;因缁氏执意也要赴考,只好捏了一个假名,──都在县里递了履历。
到晚,闺臣同兰音、红蕖都到良氏、缁氏并母亲房中道了安置。回到楼上,推窗乘凉,说起闲话。闺臣把泣红亭碑记取出给兰音、红蕖看了,也是一字不识。
二人问知详细,不觉吐舌称异。忽见白猿走来,也将碑记拿着观看。兰音笑道:“莫非白猿也识字么?”闺臣道:“这却不知。当日我在海外抄写,因白猿不时在旁观看,彼时我曾对他说过,将来如将碑记付一文人做为稗官野史,流传海内,算他一件大功。不知他可领略此意。”洛红蕖道:“怪不得他也拿着观看,原来如此。”因向白猿笑道:“你能建此大功么?”白猿听了,口中哼了一声,把头点了两点,手捧碑记,将身一纵,撺出窗外去了。三人望着楼窗发愣。
只听嗖的一声,忽从窗外撺进一个红女,上穿红绸短衫,下穿红绸单裤,头上束着红绸渔婆巾,底下露着一双三寸红绣鞋,腰间系着一条大红丝縧,胸前斜插一口红鞘宝剑;生的满面绯红,十分美貌,年纪不过十四五岁。三人一见,吓的惊疑不止。闺臣道:“请问那个红女姓甚名谁?为何夤夜到此?”红女道:“咱姓颜。不知谁是小山姊姊?”闺臣道:“妹子姓唐,本名小山,今遵父命,改名闺臣。姊姊何以知我贱名?”女子听了,倒身下拜。闺臣连忙还礼。女子问了兰音、红蕖名姓,一同见礼归坐道:“咱妹子名紫绡,原籍关内。祖父在日,曾任本郡刺史,后因病故,父亲一贫如洗,无力回籍,就在本处舌耕度日。不意前岁父母相继去世;哥哥颜崖因赴武试,三载不归,家中现有祖母,年已八旬,前闻太后大开女科,咱虽有观光之意,奈祖母年高,不能同往。此间举目无亲,又无携伴之人。咱妹子也居百香衢,与府上相隔不过数家,素知姊姊才名;今闻寻亲回府,不揣冒昧,特来面求,倘蒙携带同往,俾能观光,如有寸进,永感不忘。”
闺臣听了,忖道:“原来碑记所载剑侠,就是此人。”因说道:“妹子向闻父亲时常称颂本郡太守颜青天之德;那知忠良之后,却在咫尺。今得幸遇,甚慰下怀!姊姊既有观光美举,妹子得能附骥同行,诸事正要叨教,俟定行期,自当禀知叔父,到府奉请。但府上既离舍间数家之远,为何就能越垣至此?”颜紫绡道:“咱妹子幼年跟着父亲学会剑侠之术,莫讲相隔数家,就是相隔数里,也能顷刻而至。”
闺臣道:“刚才姊姊来时,途中可有所见?”颜紫绡道:“咱别无所见,惟见一仙猿捧着一部仙箓而去。”闺臣道:“姊姊何以知是仙箓?”颜紫绡道:“咱妹子望见那部书上,红光四射,霞彩冲霄,约略必是仙箓,因此不敢把他拦住。”闺臣道:“此书正是我妹子之物,不意被这白猿窃去。姊姊可能替我取回么?”颜紫绡道:“此书若被盗贼所窃,咱可效劳取回;这个白猿,上有灵光护顶,下有彩云护足,乃千年得道灵物,一转眼间,即行万里,咱妹子从何追赶?况白猿既已得道,岂肯妄自窃取,此去必定有因:或者此书不应姊姊所得,此时应当物归原处,所以他才窃去。但此书此猿,不知从何而来?”闺臣就把碑记及白猿来历,并去岁亏他取枕顽耍才能亲至小蓬莱各话略略说了一遍。颜紫绡道:“即如取枕露意,成全姊姊万里寻亲,得睹玉碑文物之盛,此猿作为,原非寻常可比,他已通灵性,若要窃取,必不肯冒然而去。向在姊姊跟前,可曾微露其意?”闺臣道:“此猿虽未露意,妹子当日曾在他面前说过一句戏言。”就把前在船上同白猿所说之话备细告知。颜紫绡道:“彼时姊姊所说,原出无心,那知此猿却甚有意。据咱看来:只怕竟要遵命建此奇功。此时携去,所投者无非儒生墨客,如非其人,他又岂肯妄投。姊姊只管放心,此去包管物得其主。”闺臣道:“倘能如此,尚有何言。此书究归何处,尚望姊姊留意。”颜紫绡道:“好在此书红光上彻霄汉,若要探其落在何人之手,咱妹子自当存神。”
洛红蕖道:“妹子闻得剑侠一经行动,宛如风云,来往甚速。姊姊可曾学得此技?”颜紫绡道:“姊姊如有见委之处,若在数百里之内,咱可效劳。”红蕖道:“刚才闺臣姊姊意欲寄信邀请林家婉如妹妹来此一同赴试,离此三十余里,姊姊可能一往?”颜紫绡道:“其父莫非就是闺臣姊姊母舅么?前者咱因闺臣姊姊日久不归,曾到他家探听消息,今既有信,望付咱代劳一走。”闺臣随即写了信。颜紫绡接过,说声“失陪”,将身一纵,撺出楼窗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五回
田氏女细谈妙剂 洛家娃默祷灵签
话说颜紫绡接了书信,将身一纵,霎时不见。枝兰音叹道:“世间竟有如此奇事!真是天朝人物,无所不有。将来上京赴试,路上有了此人,可以‘高枕无忧’了!”洛红蕖道:“碑上可载此人?”闺臣道:“妹子隐隐记得碑记有旬‘幼谙剑侠之术,长通元妙之机’。不知可是此女。可惜碑记已失。早知如此,把各人事迹预记在心,或抄一个副本,岂不是好。此时只觉渺渺茫茫,记不清了。”
兰音道:“姊姊不过是句顽话,那知白猿果真将碑记携去。将来倘能物得其主,也不枉姊姊辛苦一场。”红蕖道:“我们看他不过是个猕猴,那知却是得道仙猿。那颜家姊姊黑暗中仓卒一遇,就能识得白猿,辨得碑记,可见他的眼力也就不凡。这句‘长通元妙之机’,只怕就是他哩。”三人又说些闲话。忽见颜紫绡从楼窗撺进道:“姊姊之信,业已交明。今日已晚,容日再来请教,咱妹子去了。”将身一纵,仍从楼窗飞去。姊妹三人,惟有称奇叫绝。
次日绝早起来,一心盼望婉如诸人,等之许久,杳无踪迹。兰音道:“原来这个红女信未寄去,却来骗人!”不多时,天刚交午,只见林婉如、阴若花、田凤翾、秦小春姊妹四个,竟自携手而来。拜了林氏、史氏;见了闺臣、兰音、红红、亭亭;并与洛红蕖、廉锦枫见礼,各道渴慕之意;闺臣又引他们见了良氏、缁氏。同到内书房,姊妹十个,一同相聚,好不畅快。
洛红蕖提起昨晚托人寄信之话,若花听了,笑个不了。兰音道:“姊姊为何发笑?”若花道:“向来我与婉如阿妹一房同住。昨晚天交二鼓,闭了房门,收拾睡觉,婉如阿妹刚把鞋子脱了一只,忽然房门大开,撺进一个人来。婉如阿妹一见,吓的连鞋也穿不及,赤着一脚,就朝牀下钻去。幸亏我还不怕,问明来意,把信存下。那颜家阿姊去远,他才钻了出来。”众人听了,一齐大笑。婉如道:“闺臣姊姊也太不晓事,那有三更半夜,却教人寄信!亏得妹子胆量还大,若是胆小的,只怕还要吓杀哩!”田凤翾道:“姊姊虽未吓杀,那赤脚乱钻光景,也就吓的可观了。”锦枫道:“闺臣姊姊托何人寄信,却将婉如姊姊吓的这样?”闺臣把昨晚情节说了,众人这才明白。洛红蕖道:“昨天颜家姊姊撺进楼窗,只觉一道红光,我也吃了一吓。及至细看,那知他衣履穿戴,无一不红,并且面上也是绯红,映着灯光,倒也好看。”秦小春道:“这样红人,当日命名为何不起红字,却起紫字?今红红姊姊面紫,反以红字为名,据我愚见:这二位姊姊须将名字更换,方相称哩。”
田凤翾道:“命名何必与貌相似。若果如此,难道亭亭姊姊面上必须有亭,若花姊姊面上必须出花么?”若花道:“正是,我才细看红红、亭亭两位阿姊面上那股黑气,近来服了此地水土,竟渐渐退了。适听凤翾阿姊‘出花’二字,我倒添了一件心事。”闺臣道:“姊姊此话怎讲?”
若花道:“愚姊向闻此处有个怪症,名叫‘出花’,又名‘出痘’。外国人一经到了天朝,每每都患此症。今红红、亭亭两位阿姊,因感此地水土,既将面色更改;久而久之,我们海外五人,岂能逃过出痘之患。所以忧虑。”红红、亭亭听了,也发愁道:“姊姊所虑极是。这却怎好?只怕此命要送在此处了!”廉锦枫道:“送命倒也干净。只怕出花之后,脸上留下许多花样,那才坑死人哩。”婉如笑道:“留下花样,岂但坑死人,只怕日后配女婿还费事哩!”兰音道:“怪不得婉如姊姊面上光光,竟同不毛之地,原来却为易于配婚而设。难道赤脚乱钻,把脚放大了,倒容易配女婿么?”闺臣道:“你们只顾斗嘴顽笑,那知此事非同儿戏,若不早作准备,设或出痘,误了考期,那却怎好?向来九公见多识广,秘方最多,此事必须请教九公,或者他有妙药,也未可知。就请小春姊姊写一信去。”
田凤翾道:“何必写信。不瞒诸位姊姊说:我家向来就有稀痘奇方。即如妹子,自用此方,至今并未出痘,就是明验。”若花道:“原来府上就有奇方,如此更妙!不知所用何药?此方向来可曾刊刻流传?”田凤翾道:“此方何曾不刻。奈近来人心不古,都尚奢华,所传方子如系值钱贵重之药,世人看了,无论效与不效,莫不视如神明;倘所传方子并非值钱贵重之药,即使有效,他人看了,亦多忽略,置之不用。我家这方虽屡试屡验,无如并非贵品,所费不过数文,所以流传不广。此方得自异人,我家用了数代。凡小儿无论男女,三岁以内,用川练子九个;五岁以内,用十一个;十岁以内,用十五个。须择历书‘除日’,煎汤与小儿洗浴,洗过,略以汤内湿布揩之,听其自干。每年洗十次:或于五月、六月、七月,检十个除日煎洗更好:因彼时天暖,可免受凉之患。久久洗之,永不出痘;即出痘,亦不过数粒,随出随愈。如不相信,洗时可留一指不洗,出痘时其指必多。你们五位姊姊如用比方,或将川练子加倍,大约三十个也就够了。”众人听了,个个欢喜。
兰音道:“一年只洗十次,是指小儿而言;我们年纪既大,恐十次药力不到。据我拙见:一年共有三十六个除日,莫若遇除就洗,谅无洗多之患。况妹子生成是个药材,幼年因患腹胀,何尝一日离药;今又接上煎洗,这才叫作‘里敷外表’哩。”秦小春道:“妹子闻得世间小儿出花,皆痘疹娘娘掌管;男有痘儿哥哥,女有痘儿姊姊,全要仗他照应,方保平安。今你五位姊姊只知用药煎洗,若不叩祝痘疹娘娘,设或痘儿姊姊不来照应,将来弄出一脸花样,不独婉如姊姊那句择婿的话要紧,并且满脸高高下下,平时搽粉也觉许多不便;倘花样过深,还恐脂粉搽不到底,那才是个累哩。”红红道:“闺臣妹妹府上可供这位娘娘?”闺臣道:“此是庙宇所供之神,家中那得有此。”若花道:“妇女上庙烧香,未免有违闺训,这却怎好?”闺臣道:“上庙烧香,固非妇女所宜,且喜痘疹娘娘每每都在尼庵。去岁妹子海外寻亲,亦曾许过观音大士心愿,至今未了。莫若禀知母亲,明日我同五位姊姊央了婶婶一同前去,岂不一举两便。”红蕖道:“妹子意欲求签问问哥哥下落,明日如果要去,妹子也要奉陪。”闺臣当时禀过母亲,与婶婶说明。好在紧邻白衣庵就有痘疹娘娘。
到了次日,史氏带着唐闺臣、洛红蕖、阴若花、枝兰音、廉锦枫、黎红红、卢亭亭来到间壁尼庵。有个带发的老尼,名叫末空,将众人引至大殿,净手拈香,拜了观音。红蕖求了一签,问问哥哥下落,恰喜得了一枝“上上”吉签,这才略略放心。末空又引至痘疹娘娘殿内,一同参拜,焚化纸帛。闺臣道:“请问师傅:宝剎可供魁星?”末空道:“间壁喜神祠供有魁星。彼处也是尼僧。诸位小姐如要拈香,不过一墙之隔,小尼奉陪过去。”闺臣道:“彼处魁星可曾塑有女像?”
末空道:“这却从未见过。小姐如发慈心,另塑一尊,却也容易。诸位女菩萨适才拜佛,未免劳碌,且到里面献茶,歇息歇息,再到各处随喜。”史氏道:“师傅见教甚是。”
大家来至禅堂,一齐归坐。道婆献茶。末空一一请问姓氏。及至问到洛红蕖跟前,把眼揉了一揉,又望了一望,登时垂泪道:“小姐莫非宾王主人之后么?我家徒弟要访下落,一连数载,杳无音信,那知天缘凑巧,今日竟得小姐到此!”洛红蕖见老尼之话不伦不类,惟恐被人识破行藏,忙遮饰道:“师傅休要认错!我虽姓洛,乃水旁之‘洛’,那知骆老爷下落。”末空道:“请问唐小姐:此地唐探花是你何人?”闺臣道:“是我家父。”末空道:“却又来!当日唐老爷未中探花之时,曾在长安与敬业大人、宾王大人结拜弟兄,我的丈夫曾经目睹。今二位小姐恰恰同至小庵,非宾王主人之后而何?小姐何必隐瞒,我岂为祸之人!况小徒就是骆公子之妻,今虽冒昧动问,岂是无因。”红蕖见话有因,慌忙问道:“令徒姓甚名谁?如今在么?”末空道:“此人之父,乃太宗第九子,人都呼为九王爷,因灭寇有功,曾封忠勇王爵。素与骆老爷相交最厚,故将郡主许与骆公子为妻。此女现在小庵,名唤李良箴;因恐太后访察,就从外祖之姓,改为姓宋。”红蕖道:“师傅此骆老爷话错了。我同骆府虽非本家,向有亲谊,他家之事,也还略知一二。骆公子虽系九王府中郡马,郡主久已亡过;后来虽有欲续前姻之话,因王爷并未生有郡主,彼此旋即离散,至今十余年,何尝又与王府联姻?此话令人不解。”末空道:“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,待我慢慢讲来。”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第五十六回
诣芳邻姑嫂巧遇 游瀚海主仆重逢
话说末空道:“原来小姐不知此中详细,待小尼讲这根由:我本祁氏,丈夫名叫乔琴,无志功名,向在骆府课读公子,骆老爷因与王府联姻,同我丈夫说知,将我荐与九王爷课读大郡主。未及一载,大郡主去世。我要回来,娘娘再三挽留,只得仍旧住下。彼时九王爷因娘娘又怀身孕,曾与骆老爷指腹为婚,倘生郡主,情愿与骆公子再续前姻。不意方才定婚,骆老爷带了公子,即同徐老爷举兵遇难;我丈夫跟在军前,存亡未卜。到了次岁,娘娘才生二郡主。老身因这郡主是骆公子之妻,加意照管,用心课读,以冀将来丈夫同公子回来,仍好团聚。那知九王爷因皇上贬在房州,久不复位,心中不忿,同河北都督姚禹起了一枝雄兵前去接驾,不意时乖运舛,登时也就遇害。我同太监瞿权带着二郡主并小王爷李素,暗地奔逃。不料逃至中途,被大兵冲散,太监同小王爷不知去向,老身吃尽辛苦,才能保得郡主逃至此庵。亏得庵主相待甚好,问明来历,就留我们在此带发修行。庵主去世,我就权当住持,在此业已七载。至今仍旧带发,即是明证。郡主今年一十五岁,每日惟以诗书佛经消遣,从不出户,因此人都不知。”
洛红蕖忖道:“指腹为婚,向日母亲也曾言过,至乔琴夫妇两处课读,原有其事;今听老尼之言,丝毫不错,可见我嫂嫂果真在此庵内。”因说道:“师傅既是祁氏师母,我又何敢再为隐瞒。刚才实因不识师母,故尔支吾,尚求见谅!我嫂嫂现在何处?即求引去一见。”末空道:“待老身领他出来。”于是进内把宋良箴领出。众人看时,只见生得龙眉凤目,举止不凡。大家连忙见礼让坐。末空把这情节向宋良箴说了。洛红蕖见了嫂子,因想起哥哥,不觉垂泪道:“原来嫂嫂却在此处!若非今日进香,何由得知。不意府上也因接驾合家离散,真可谓‘六亲同运’,能不令人伤感!”宋良箴听了,泪落如雨,欲言不言,只得含羞带泪答道:“闻得太公、婆婆都逃海外,近来身上可安?姊姊何由至此?”红蕖不觉哽咽道:“祖父同母亲都已去世。妹子亏得唐伯伯之力,方能复返故乡。……”
正要告诉逃到海外各话,史氏接着道:“此间说话不便;郡主既是至亲,自应请到家内再为细谈。”宋良箴道:“侄女出家多年,乃方外之人,岂可擅离此庵。尚求伯母原谅。”闺臣道:“话虽如此,好在彼此相离甚近,此时过去谈谈,就是晚上回来,也不费事。”宋良箴仍要推辞,众姊妹不由分说,一齐簇拥出了庵门,别了末空,来到唐府,同林氏、缁氏诸人见过。姑嫂彼此诉说历年苦况,嗟叹不已。到晚,林氏再三挽留,并劝他同去赴试,慢慢打听骆公子下落。宋良箴那里肯应。无如众姊妹早把行李命人搬来,良箴身不由己,只得勉强住下。闺臣也替他在县里递了履历。从此众姊妹都聚一处。但遇除日,若花就同红红诸人煎汤洗浴;就是良氏、缁氏也都跟着煎洗。闺臣因想起泣红亭之事,即托末空在魁星祠内塑了一尊女像,以了海外心愿。
这日县考,缁氏也随他们姊妹十一个同去赴试。喜得太后诏内有命女亲随一二人伴其出入之话,因此,凡有女眷伴考,都不稽查。点名时,暗用丫鬟顶替,缁氏混在其内,胡乱考了一回。到了发案,闺臣取了第一;若花、红红、亭亭也都高标;惟缁氏取在末名,心中好不懊恼;颜紫绡文字不佳,幸亏众姊妹替他润色,才能取中。各人都竖了匾额。
到了郡考,众人以为缁氏必不肯去,谁知他还是兴致勃勃道:“以天朝之大,岂无看文巨眼?此番再去,安知不遇知音?”又进去考了一场。及至发榜,竟中第一名郡元;若花第二,闺臣第三,红红第四,亭亭第五;其余亦皆前列;颜紫绡亏众人相帮,也得高中。大家忙乱去拜老师,缁氏只得装作染病。各家都竖起“文学淑女”匾额,好不荣耀。缁氏这才心满意足,因向闺臣众人道:“此次郡考,我本不愿再去,惟恐又取倒数第一,岂不把老脸丢尽?奈连得梦兆,说我不去应考,日后才女榜上缺了一人;必须我去,方能凑足一百之数:所以勉强进去,那知倒侥幸取了第一。将来我还不知可能去应部试,其实要这第一何用!”闺臣道:“伯母若非限于年岁,倘去殿试,怕不夺个头名才女回来!明年把这第一留给亭亭姊姊,也是一样。”林氏道:“闻得郡考取中不足二十人,今我家倒有十二人之多,可见本郡文风都聚我家了。若论喜酒,须分十二天方能吃完。明日又吃喜酒,又是寿酒,更觉热闹。今日先从老元吃起了。”良氏道:“‘老元’二字怎讲?”史氏道:“缁氏嫂嫂本是老才女,今又中了郡元,岂非‘老元’么。”
大家说说笑笑,畅饮喜酒,次日乃唐敏五十大庆,家中雇优演戏。本府、本县以及节度都与唐敏有宾东之谊,齐来拜寿;随后各家小姐印巧文、窦耕烟、祝题花也来叩祝;还有本地乡宦女儿苏亚兰、锺绣田、花再芳,因素日拜从唐敏受业,兼之郡考得中,都来拜谢,并来祝寿;颜紫绡也随众人同来。闺臣一一让至客座看戏,众姊妹都来相陪,彼此问了名姓,真是你怜我爱,十分投机。缁氏恐被众人看破,另在一席坐了。用过早面,闺臣将众人引至自己书房,只见诗书满架,笔砚精良,个个称赞不已。
印巧文道:“前者捧读诸位姊姊佳作,真令人口齿生香。家父阅卷时,因想起诏内有‘灵秀不锺于男子’之句,可见太后此言,并非无因。就只郡元这本卷子,令人可疑,若论倜傥清雅,以闺臣姊姊第一;论富丽堂皇,以若花姊姊第一,至郡元文字,虽不及二位姊姊英发。但结实老练,通场无出其右,似非出之幼女之手。彼时家父再三斟酌,言此人若非苦志用功,断无如此笔力,此等读书人,若不另眼相看,何以鼓励人才。所以把他取在第一。其实不及二位姊姊时派。”
祝题花道:“郡元前在县考,家父也喜他文字;因笔力过老,恐非幼女,兼恐倩代,因此取在末名。可惜此人方才得中,就染重病,至今未得一见,究竟不知年岁几何。诸位姊姊可曾会过?”众人都回不知。婉如道:“这位郡元,只怕亭亭姊姊向来同他熟识?”亭亭忙说道:“妹妹休得取笑。你们都是此地人还不认识,何况我是异乡人哩。”秦小春道:“原来姊姊同他也是素昧平生,这就是了。”
印巧文道:“家父前日评论红红、亭亭二位姊姊文字,都可首列,无如郡元之后,恰恰碰见闺臣、若花二位姊姊卷子,因此稍觉奉屈。”红红道:“妹子僻处海隅,素少见闻,今得前列,已属非分,何敢当此‘奉屈’二字。”亭亭道:“妹子固才疏学浅,然亦不肯多让;今老师以闺臣、若花姊姊前列,我又不能不甘拜下风了。”祝题花道:“昨印伯伯与家父评论诸位姊姊文字,言天下人才固多,若以明年部试首卷而论,除闺臣、若花二位姊姊之外,再无第三人。如品论讹错,以后再不敢自居看文老眼。可见二位姊姊学问,非独本郡众人所不能及,即天下闺才,亦当‘退避三舍’哩。”窦耕烟道:“昨闻家父言,现在看文巨眼,应推印伯伯当代第一。诸位姊姊既被奖许,将来名振京师,已可概见;今日得能幸遇,诚非偶然。”若花道:“妹子海外庸愚,正愧知识短浅,适蒙过奖,更增汗颜。至闺臣阿妹,才名素着,自应高擢。妹子何如,昨虽滥邀前列,不过偶尔侥幸,岂可做得定准。”廉锦枫道:“部试首卷,老师既如此评论,来年殿元,自然也不出闺臣,若花二位姊姊之外了。”印巧文道:“殿试甲乙,家父却未评论。”兰音道:“据妹子看来:老师所以不言者,大约因恩诏条例言殿试毋许‘誊录’,又不‘弥封’,恐太后别有偏爱,因此不敢预定高下。”祝题花点头道:“姊姊所论不差。”
花再芳道:“殿试若不弥封,那殿元我倒有点想头。”锺绣田道:“何以见得?”花再芳道:“闻得当年我们还未出世时,太后曾命百花齐放,大宴群臣,吟诗做赋,甚为欢喜。明年阅卷,看见我‘花再芳’三字,倒像又要百花齐放光景,一时心喜,把我点作殿元,也不可知哩。”秦小春冷笑道:“这是姊姊过谦。若论文字,姊姊就可点得殿元,何在尊名。”花再芳道:“外面锣鼓声喧,这样好戏,我们却在此清谈,岂不辜负主人美意?如诸位姊姊不去,妹子要失陪了。”闺臣忙道:“姊姊既喜看戏,妹子奉陪同去。”洛红蕖道:“此处客多,姊姊是主人,只好在此陪客;妹子替你代劳陪再芳姊姊去。”再芳道:“姊姊是客,怎好劳驾。”宋良箴道:“他虽是客,他是唐府人,也算半主,这有何妨!”红蕖听了,把良箴瞅了一眼,满面绯红,同再芳去了。窦耕烟道:“红蕖姊姊莫非就是世嫂么?”闺臣道:“正是。”
苏亚兰道:“巧文、题花二位世姊同耕烟姊阻学问鸿博。妹子常听老师言及;今得幸遇,真是名下无虚。现在各处纷纷应考,为何还在此耽搁?”窦耕烟道:“昨同印、祝两位姊姊商议,今日过了老师寿诞,早晚就要回籍。他们二位都是家学渊源,此去定然连捷,妹子学问浅薄,才女之名,自知无分,大约明春京师之行,只好奉让诸位姊姊了。”闺臣道:“姊姊说那里话来!若姊姊不到京师,只怕那个殿元还无人哩!”
颜紫绡道:“咱妹子有句话说:今日难得大家幸遇,气味又都相投,咱们何不结个异性姊妹?日后到京,彼此也有照应。诸位姊姊以为何如?”众人都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田凤翾道:“再芳姊姊一心想中殿元,看他光景,未必把我们看在眼里;况他现在看戏,可以不去惊动。莫若把红蕖姊姊悄悄找来,我们十七人一同结拜罢。”婉如道:“姊姊所言极是。”随命丫鬟把洛红蕖请来,告知此意,红蕖甚喜。当时铺了红毡,众姊妹一齐团拜。少时,林氏进来,邀去看戏。到晚宴毕各散。窦耕烟、印巧文、祝题花各回本籍赴考;颜紫绡也拜从唐敏看文,众姊妹都在唐府用功。
残冬过去,到了正月,闺臣同众人要去赴试,先在府县起了文书。惟恐缁氏要去,也把文书起了,后来亏得良氏、史氏再三劝阻,缁氏这才应允不去。唐敏恐苍头乳母沿途难以照管,同林氏商议,送了老尼末空并多九公许多银两,托他们同去照应。多九公正要照应甥女田凤翾、秦小春赴试,听见此话。正中下怀;末空也因徒弟宋良箴上京,甚不放心,今见林氏送银托他,如何不喜,即换了旧日衣服过来等候起身。当时选择吉期,因这年闰二月,就选了二月中旬日子。是日,林氏安排酒宴送行。闺臣拜别母亲、叔、婶,命小峰好好在家侍奉,即同颜紫绡、林婉如、洛红蕖、廉锦枫、田凤翾、秦小春、宋良箴,黎红红、卢亭亭、枝兰音、阴若花共十二人,各带仆妇,齐往西京进发。众姊妹本拟去年腊月就要动身,因洛红蕖久已写信通知薛蘅香,意欲等他海外回来;又因婉如说徐丽蓉、司徒妩儿当日曾有要来岭南之话:惟恐他们赴试,以便携伴同行。那知等之许久,杳无音信,众人只得起身。
原来徐承志自从别了唐敖,带了徐丽蓉、司徒妩儿,改为余姓,竟奔淮南。一路甚感唐敖救出淑士之德;司徒妩儿也感赎身救拔之恩。余丽蓉道:“哥哥嫂嫂此番幸遇唐伯伯,我们方能骨肉团圆。此去淮南,不知机缘若何。那文伯伯,哥哥向日可曾见过?其家还有何人?文伯母是何姓氏?”余承志道:“文伯伯我虽见过一面,那时年纪尚小;至文伯母是何姓氏,我更不知。只好且到淮南再去打听。”
这日行至中途,船上几个柁工忽都患病。兄妹正在惊慌,恰喜迎面遇见一只熟船,当时请了一位柁工过来。那只船上还有一位老翁,要搭船同到淮南;余承志因船主人再再相托,情不可却,只得应承。及至过船细谈,原来却是丽蓉乳母之夫,名叫宣信。当年被大兵冲散,逃到淮南节度文老爷府内,在彼十余年;文老爷早知徐公子逃在海外,因久无音信,待命奶公到海外寻访。这奶公因见承志面目宛如敬业主人,所以借搭船之名,过来探听。那知不但主仆相遇,并且夫妇重逢。
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